时令风物｜“岁寒三友”之首，为什么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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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是冬天的第二个节气，在每年阳历11月23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240°时开始。从农历来看，小雪节气一般是在十月中旬。小雪时节，气温虽已下降，但尚未过于寒冷；中国北方和中原地区开始出现降雪，但一般来说雪量不大，所以叫做“小雪”。《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面说：“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小者，未盛之辞。”

如果说立冬节气还留有一丝秋末的尾巴，那么随着小雪节气的到来，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都已经能明显感受到冬的气息。在中国北方，每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几乎总在小雪节气前后飘落。

安徽黄山

岁寒，然后知松柏

植物物候，可以非常直观地体现天气和气候。我们在学生时代学习地理，对“寒温带常绿针叶林”“温带落叶阔叶林”“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这些词汇不会陌生。从这些词汇中你也会发现，“针叶林”是一种倔强的存在，即便在较为寒冷的寒温带，它们也保持经年常绿。我这里并不是要给各类树木评判一个高下，落叶也好，常绿也好，都是它们适应自然的生存之道。不过，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冬季节，那些常绿的树木总是令人感到身心愉悦。树木无心取悦谁，是我们的心被它们触动了。

冬日常绿树木的“首席代表”，就是“针叶林”。而常绿针叶林的代表性物种，就是松柏。从植物学上讲，它们属于裸子植物。裸子植物是地球上较早出现的大型乔木。所谓“裸子植物”，是指它们的胚珠裸露，跟其后出现的“被子植物”相对。裸子植物里有很多明星树种，比如铁树、银杏、水杉……当然，最为典型的，我认为，还是松树和柏树。

松柏不畏严寒、冬日常青的特性，很早就被中国人注意到。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中国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岁寒三友”松竹梅，松排在第一位。这是为什么？我想，也许是作为乔木的松，更为高大挺拔，更为引人注目。我喜欢大自然中无拘无束、自由生长的松柏，并不欣赏栽植在花盆中、被迫“凹造型”的盆景。

我们来谈一谈松柏的科普：

——松，是松科植物的总称。常绿或落叶乔木，少数为灌木。树皮多为鳞片状。结球果。种属甚多。木材用途很广。树脂可以提供松香和松节油。种子可以榨油和食用。松树的品种有很多。中国就有华山松、白皮松、红松、黄山松、长白松、樟子松、高山松、偃松、五针松，等等。其中，南方分布最广的是马尾松，北方分布最广的是油松。

松树的特征，主要包括：第一，大多是常绿乔木，高可达几十米；第二，它们都有“深根性”，耐贫瘠，为荒山造林先锋树种。可不是嘛，不论黄山、华山还是泰山，那么光秃秃的石头缝里，也总能长出苍翠的松树。第三，松树浑身都是宝，木材能堪大用，松子可以吃，还能生产松脂、松香和松节油，就连上等的琥珀，也是松脂滴到小虫子身上后变成的化石。

我还记得，小时候在皖东乡下，秋冬季节，妈妈曾带我去山上“划柴”，就是用耙子收集地上枯落的松针、松枝，那是上好的柴火，燃烧起来有一股特殊的香气，这是松脂的味道。记忆朦朦胧胧，仿佛一半是现实、一半是梦境。闭上眼，好像头顶还是松枝和蓝天，耳畔是风入松的呼啸，鼻子里飘进松香味儿，脚底是“咯吱咯吱”踩在松针上的声音。离开家乡多年了，近年回乡时也曾再次踏进松林，总有时光倒转、梦境重现的感觉。

——柏，则是柏科植物的总称，大多也是常绿乔木，常见的有垂柏、侧柏、扁柏、圆柏（桧）、刺柏等。柏树的木材淡黄褐色，细致，有芳香，供建筑、造船、家具等用材，又是优良的观赏树。

有关松柏的古典诗词，不计其数，我们可以沿着时光和历史的脚步，悠然赏析：

柏树的鳞叶雌花。

《诗经》古风，松柏丸丸

人类对于万物的认知，首先在于实用。树木的实用价值，主要在于木材。愈是耐寒的树木，其材质愈是堪用。很早以前，松柏的木材就已经大量、广泛地被中国人应用；很早以前，松柏也就出现在中国的诗歌里：

殷武（节选）

诗经 商颂

陟彼景山，松柏丸丸。

是断是迁，方斫是虔。

松桷有梴，旅楹有闲，寝成孔安。

閟宫（节选）

诗经 鲁颂

徂徕之松，新甫之柏。

是断是度，是寻是尺。

松桷有舄，路寝孔硕，新庙奕奕。

奚斯所作，孔曼且硕，万民是若。

《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分。所谓“颂”，是用在庙堂之上赞颂先祖和帝王的，风格庄重典雅，文字诘屈聱牙。

《殷武》是商朝的颂歌，赞颂的是殷王武丁。这个朝代相当古老，还在周朝之前。《閟宫》，则是西周诸侯国鲁国的颂歌。鲁国国主是周王室的直系后代，所以颂歌献给周的始祖女神姜嫄。

上古的人们，在这些颂歌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为了怀念祖先，就要修建神庙宫殿；为了修建宫殿，就要伐取树木。去哪儿伐？商朝人是去都城附近的“景山”，这个景山在今河南省境内，不是今天的北京景山公园；鲁国人则是去泰山附近的徂徕山和新甫山。伐取什么树木？“松柏丸丸”，“徂徕之松，新甫之柏”，指定要松树和柏树。因为这些树木高大粗壮、木质坚硬、纹理平直、蕴含异香、不易腐烂虫蚀。树木伐取之后，斧锯刨削，建成宏伟壮大的宫殿。祖宗的神灵住在里面，一定很适意、很安稳！

古代统治者最为看重的，生前是宫殿，死后是陵墓。而不论宫殿还是陵墓，主角都是松柏。考古发现，很多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的古墓，都有“黄肠题凑”的墓制，“黄肠”就是松柏的木纹，“题凑”是用木材垒成的木墙。此外，松柏还是墓葬场所的绿化景观树木，可以营造庄严肃穆的气氛。

优良的松柏木材，还可以用来制造舟船。《诗经》中有多篇同题诗歌，题为《柏舟》。其中，《鄘风·柏舟》里写道，“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邶风·柏舟》里写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主人公坐着柏木舟，在河流里随意飘荡，思绪万千。

江西九江龙首崖

魏晋有风骨，亭亭山上松

《诗经》中的松柏，凸显了它们作为优良木材的实用价值；而到了后世，松柏“岁寒而后凋”的特性就越来越为人们所看重，对这种品格的赞颂也越来越多。

这里，我想重点介绍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些诗歌。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分裂、大动荡时代，很多人感到困惑、迷茫、恐惧、无助，他们需要精神支柱。这个时候，傲雪的松柏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赠从弟

汉魏 刘桢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黄巾起义，军阀混战，并渐成三国鼎立之势。刘桢就生活在那个乱糟糟的年代。从政治上讲，他是曹魏集团的一员；从文学上讲，他被后世称为“建安七子”之一。刘桢的五言诗，在当时就很出名。

这首《赠从弟》，是刘桢送给堂弟的，他把松树的风格描述得很传神：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松树的姿态始终是这么挺直潇洒，所以站要如松。谷中来风，仿佛无形的大手捋过松枝和松针，风入松、松如风，滚滚松涛中，你能听到一丝丝的啸叫声，那是流动的空气划过细细的松针。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冰霜雨雪之下，松树依然“亭亭”。“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这松柏的本性，就是这样不畏严寒，这样不折不弯！

咏史

西晋 左思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左思生活的年代是西晋，世道依旧很乱，士族门阀制度盛行，也就是说，“官二代”的后代是“官N代”，一般的“庶族”基本没机会。左思出身庶族，当过小官，后来索性隐居不出。

左思的诗，继承了刘桢的风骨。我们看他的这首诗，颇有沉郁顿挫的感觉。“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你看呀，山涧谷地里的松树长得郁郁葱葱，是块好材料；山顶上的青草，也长得很茂盛。然而，青草永远是青草，怎么好跟松树比？但是，就是因为地势的差别，这柔嫩细小、不过寸把长的小草，居然荫蔽着百尺长的枝条。你说这公平吗，合理吗？

然而，“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这种情况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金张藉旧业”是典故，指汉朝的金日磾、张汤两家都是累世大官；平民出身的才俊，却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在古代，“才”和“材”是相通的。好人才，就像是松柏这样的好木材。如果你不用人才，国家、社会也好不了。西晋王朝既混乱又短命，就是这个道理。

松柏密林里，苍鹭鸟在树枝上舞翅嬉戏。

《子夜》有所思，我心如松柏

魏晋南北朝时期，还涌现出一大批清新质朴的民歌。南朝民歌中有一类以“子夜”为题的情歌，尤为婉转动人：

子夜四时歌·冬歌（选二首）

南朝民歌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

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相传，子夜是一位江南女子，她留下了很多让人欢笑、也令人垂泪的情歌。这一组《子夜四时歌》涵盖四季，一共七十五首，其中《冬歌》就有十七首。

请看这两首《冬歌》中的松柏。“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冰冻三尺，雪覆千里，绝非一日之寒。子夜姑娘，孤单地行走在茫茫风雪中。她从哪里来？她到哪里去？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道路旁有松柏挺立，它们“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头顶冰花、枝叶苍劲，霜雪再大也不怕，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它们有所动摇。团团簇簇的白雪，透出根根尖细的、青翠的松针。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姑娘的心中仿佛有委屈，更有始终如一的坚持。“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阿郎，你应该像这松柏一样顶天立地，拥有松柏般的本心。你若是苍松，我就是劲柏，在这渊冰素雪的时节，我们有一个无比青春的约会……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长谷川等伯《松林图》

大唐有隐士，明月松间照

几百年过去了，时代进入大唐。此时，松柏依然是诗人们歌咏的对象。而在不畏严寒、本性如一之外，松柏的另一种气质，也被诗人们“挖掘”出来，那就是隐逸。

松柏大多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它们天然就是隐士的朋友。我们不妨看看“大唐第一隐士”王维笔下的松柏：

山居秋暝

唐 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辋川的秋天，岁月静好。“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松树林里，摩诘居士脚踏青苔和松针，凝视斑驳枝叶间的明月，耳畔泉水叮咚。

过香积寺

唐 王维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终南山里有一座香积寺。香积寺，多么美妙的名字，如果不是香火旺盛，怎会有香积景象。“古木无人径”，深山小径边是怎样的古木？是“日色冷青松”。

酬张少府

唐 王维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晚年的王维，更加一心归隐。“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我并没有什么雄才大略、神机妙算，唯一向往的，就是回到我的辋川别业，回到我钟爱的那片松树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我有松风，山涛，冷月，古琴，不用一钱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