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台湾电影,为何能冲击奥斯卡?
台湾导演钟孟宏曾说:“人生和拍电影一样,都要经历很痛苦的过程。就像你吃鱼,嘴里都是带刺的鱼肉,鱼肉很鲜美,但是刺会让你很痛。你是要一根根把鱼刺挑出来,还是将整口的东西吐出来?”这种含着一口带刺鱼肉的感受也发生在我观看他的新作《瀑布》时。这部电影被台湾地区选送出来参加第94届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的角逐,但未进入15强短名单。
《瀑布》海报背景运用了绿色草丛和蓝色帷幕的元素,暗示电影中主人公的心路历程
《瀑布》的故事从2020年3月开始,聚焦于疫情之下一对母女的日常生活。贾静雯饰演的母亲罗品文原本就职于一家外商公司,电影伊始的她打扮入时,举止干练,有车有房,她的女儿王静正在读高三。某天,王静的班上出现了确诊病例。作为密切接触者,王静不得不进行居家隔离,作为次密切接触者,公司则主动提出让罗品文暂时不要上班,先在家照顾女儿。切断了与外界面对面的接触,每天待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隔离生活,非但没有增进这对母女感情,反倒让她们的关系更加紧张。
说不清是严格遵守隔离规定,还是单纯不想见到母亲,女儿并不和母亲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她绝大部分时间戴着耳机待在自己的卧室里,虽然只隔一道门,但母亲需要打手机才能和女儿说上话。渐渐地,母亲发现了更糟糕的情况,女儿在吃完的盘子上用咖喱汤拼写出“bitch”,还在客厅中神情恍惚地说自己好像得病了,直到某个风雨大作的夜晚,母亲发现女儿不见了。
影片的前十五分钟给人的感觉是,疫情的出现和隔离的孤独让女儿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随后它用五分钟来解密,实际上,是母亲压力过大精神崩溃,出现了“思觉失调”。盘子上的英文并不存在,女儿也从未待在客厅,那一晚根本没有狂风暴雨,那一切都是母亲的臆想。这个反转差不多是影片前半部分中最具戏剧性的点。
随着母亲的发病,原本母女关系中照顾和被照顾的身份出现了对调,但女儿对母亲的关怀却不足以抵挡她们生活的顺流而下。罗品文因为生病不再能胜任原先的职务,被辞退后,房贷也很快断缴。离异三年的前夫早已有了新家庭,对她们的困境爱莫能助。
为了把日子过下去,她们卖掉房子,开始租房,曾经驾车上班,后来变成了搭乘公交,罗品文的工作也从白领变成了大卖场的货员,王静在考虑上哪所大学时更偏向了公立学校。看起来原先那种优渥的中产生活仅仅因为一次隔离就被冲塌了,但就像罗品文的精神崩溃一样,隔离只不过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那种建立在贷款和“不能出意外”之上的生活或许本就不如人们预期中那样牢靠。
就在罗品文的病情逐渐稳定,母女二人的新生活也步入正轨时,王静在一次野外烧烤时遭遇水坝无预警泄洪,被冲走了。影片的结尾就停留在母亲在电视新闻中认出被救上岸的一个身影是自己女儿的那一刻。这个结尾和开篇时母亲在幻觉中搞丢了女儿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呼应,个人的精神世界已然错乱,但现实生活却对这种错乱做出了相吻合的回应,有一种“我疯了,可这世界比我更疯”的惊悚感。
电视新闻中被救上岸的王静被罗品文一眼认出
虽然钟孟宏在采访中说,对他而言,这部电影不是关于疫情的,疫情只是故事的一个背景,他想拍的是一部关于寻找人们早已失去或遗忘的东西的电影,比如信任和宽容。但就像影片中,母女二人从医院回到家,看见整个客厅都沉浸在一片阴郁的蓝色中一样,这个背景实在太抢眼了,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本片的英文名“The Falls”一语双关,一方面指她们的生活在下坠,另一方面则指瀑布这个意象。最初我以为瀑布指的就是她们公寓楼外的巨大蓝色防水布,这帘静止的瀑布在保护她们的同时也孤立了她们,并让她们的隔离生活时刻处在幽暗之中。
母女二人的住宅,整个房间都浸润在阴郁的蓝色之中
同时也担任本片摄影的钟孟宏在某一幕中把镜头置于远处高空中,以一种神明的视角俯瞰这片水泥森林,被蓝色包裹的大楼像个没处躲的异类矗立其中。直到影片快结束时,罗品文辨别出,自己生病后脑海中常出现的恼人杂音正是瀑布的声音。相较于之前那种用饱含巧思的镜头语言激起观者内心的涟漪,这种借角色之口直接点题的方式就显得有点过于匠气了。
不管是静止瀑布所指向的现实变动,还是并不真实存在的脑内瀑布轰鸣,它们的冲击都在逐渐减弱,如罗品文自己所说,她可以开始听到河水和溪流的声音了。可以理解这种设定的初衷,但是一路帮助她们上岸的配角的戏并不出彩,有些地方还给人工具人的感觉。
首先出现的好人是常年在她们家工作的保洁阿姨。在得知罗品文因病住院后,保洁阿姨不仅没有再催自己被拖欠的那三个月薪水,还会偶尔来她家帮忙洗洗衣服。多年的相处使双方在冰冷的金钱关系之外还生出了一些温情,可以接受这样的情节安排,但实在很难不去想:一个原本是中产的人失业几个月,房子都快让银行收走了,那本就是平头老百姓的人仨月拿不到薪水,生活会不会更难?
第二个好人是中介公司的经理,在罗品文马上就要签署血亏的卖房协议时,经理忽然闯入,三言两语便揭露了自家业务员的劣迹——收取了购房方的好处费,刻意压低罗品文所售房子的价格将近一千万台币。第三个好人是大卖场的经理,他不仅给了罗品文一份工作,还对她展开了追求,为她鞍前马后。
这些或许就是钟孟宏说的“人们早已失去的信任和宽容”?相较于本片中的罗品文的前夫和公司领导——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难处,在看到罗品文陷入困境后,有虚伪的一面,也有无奈的一面——这种有着比较丰富维度的人物,片中的好人们就显得有些单薄了。因此结尾的泄洪戏份看起来也有找补和平衡的意味,天平一端是导演为拉母女二人一把而安排的一众好人,另一端则是他为了不让整部影片滑向心灵鸡汤式的安慰而搞出的一场有惊无险的意外。
《瀑布》中有一场戏是,清早女儿起床后发现母亲紧张地在客厅沙发上,母亲说是因为看到从窗外爬进来了一条蛇,她一直盯着蛇的去向,盯了半宿。就在镜头里的物业管理员和镜头外的观众都在疑心,也许根本没有蛇,这只是她的幻觉时,上门的消防员真的在客厅的电视机下面夹出了一条蛇。
这一段和钟孟宏拍的第一部长剧情片《停车》里的结尾很像。在镜头给墙上的一只多足虫特写的时候,旁白在念一个死刑犯留给女儿的信。信里他讲到,女儿的妈妈临走前曾叫他去捉天花板上的虫,可他一直都没有看到那只虫,但妈妈很坚定地说看到了,后来他去问一个警察,那只虫子什么样,警察画给他看,是一条长长的,长了很多很多只脚的虫子,他不知道一个虫子为什么要长那么多脚,就像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就离开女儿。
左为《瀑布》中客厅里的蛇,右为《停车》中天花板上的虫
钟孟宏很擅长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这种意有所指又耐人寻味的片段,类似的还有《阳光普照》中用动画片的形式来讲述的那个另类的司马光的故事,这一点和他片中常出现的鲜明的色彩、角色的梦境,以及充满灵气的各种神来之笔,共同构成了他的个人影像风格。
《瀑布》中令人印象深刻的蓝色可能会让人想起《阳光普照》中阿文和琴姐站在山顶时身后漫山遍野的绿色;罗品文对梦境的讲述也有《第四张画》中的小翔和《失魂》中的阿川的影子;《瀑布》的结尾处把泄洪时的湍急水流和溢出锅的汤汁剪接在一起,这种蒙太奇的手法在《失魂》中也出现过,那次钟孟宏把岳父杀死女婿的过程和昆虫流连花朵剪接在了一起。忽视掉《瀑布》略显简单的故事情节,在视觉表达上钟孟宏这次可以算是稳定发挥,这可能也是这部影片虽然在前期口碑不佳,后来却能逆转升分的一个原因。
《阳光普照》剧照
整体来看,很难说《瀑布》是钟孟宏发挥最好的电影,但它所展现出来的对于疫情下人们未来命运的犹疑和很有个人风格的镜头语言,也许是此刻最适合代表台湾地区出现在国际平台上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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