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有趣

看《红楼梦》多年,我竟忽视了这几个人物

时间:2024-07-08 10:14:03   阅读:187


聊《红楼梦》最大的问题是,很难再聊出新意了。在新书《红楼碧看》里,作家王路认为自己“还是聊到了一点儿别人没有聊过的内容”。他从一些在《红楼梦》里常被忽视的小人物入手,深剖下去,挖出了一点新的东西来。

比如下文里,他剖析了针对大观园内厨房主管柳嫂的一次隐秘的性骚扰;贾母的大丫头鸳鸯与平儿、袭人的一次讨论与争执;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来贾府的一次拜访。与我们所熟知的主要人物一样,这些经得起细看的次要角色们,同样支撑起了《红楼梦》世界的实感。

下文摘选自《红楼碧看》,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柳嫂:一场隐秘的性骚扰

《红楼梦》第六十回《玫瑰露引来茯苓霜》一节末尾,柳氏从她哥哥家回来——

刚到了角门前,只见一个小幺儿笑道:“你老人家那里去了?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呢,我们三四个人都找你老去了,还没来。你老人家却从那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来。”

这是一段隐晦的性骚扰。不注意,看不出来。这个小幺儿年纪不大,跟柳氏女儿柳五儿差不多,大概也就十五六岁,正在青春期。从哪里知道的呢?


一是,柳氏对他来说,辈分是“婶子”。门内老婆子让他找柳氏时说:“小猴儿,快传你柳婶子去罢,再不来可就误了。”

二是,这小幺儿和大观园里一两个丫鬟挺熟的,熟到差不多可以说是在谈恋爱或者搞暧昧。他对柳氏说:“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哈,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这里的姊妹,并不是指他的家人或亲戚,假如是他的家人或亲戚在里面“成个体统”,柳氏早就知道了。再者,如果是那样,他也不会说“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而必然要说“也有两个姊妹在里头成个体统的”。前者是说他跟里头很多姊妹熟,其中有一两个“成个体统”。从跟园子里丫鬟的关系来看,小幺儿虽然年纪小,情商是不低的。

柳氏女儿柳五儿是正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个钱槐一直盯着她,还找媒人说了),这小幺儿也差不多是同样的年纪。因此知道,小幺儿大概十五六岁。

柳氏多大呢?她女儿柳五儿十六岁,她大概是三十多岁。绝不会到四十。否则,小幺儿就该叫她“大娘”了。

柳五儿长得“标致”,想来柳氏也是多少有些风致的。这个青春期的小幺儿就忍不住要拿她开个男女方面的玩笑。

但柳氏毕竟高了他一辈儿,小幺儿虽然一张嘴挺能说,也不敢太露骨,只说:“你老人家却从那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来。”

意思是:大白天的,各处都找不到你,你又没回家,我怎么有点怀疑,你偷偷找汉子去了?你承认不承认?——小幺儿嬉皮笑脸。

柳氏的回答印证了小幺儿的意思:

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儿崽子,你亲婶子找野老儿去了,你岂不多得一个叔叔,有什么疑的!别讨我把你头上的杩子盖似的几根屄毛挦下来!还不开门让我进去呢。”


柳氏没恼——她为什么不生气?其实,柳氏是个正经的人。后来晴雯被撵出大观园,送到嫂子家,宝玉去看她,袭人差柳氏和柳五儿把晴雯的东西送过去。柳氏进了晴雯嫂子家,见内屋闪过一个人影儿,以为是晴雯嫂子偷的男人,很尴尬,放下包袱就走,一句闲话不说。可见,真碰到这事儿,是会让她脸红羞耻的。

不过,被一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幺儿口头骚扰,她并不恼。一方面,像这样的口头骚扰,在贾府各色仆役里,实在太常见;另一方面,对方毕竟才十多岁,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孩儿。于是,她顺着小幺儿的意思骂回去:“你亲婶子找野老儿去了,你岂不多得一个叔叔,有什么疑的!”——嘴上荤的人,碰到事倒可能是个正经人;嘴上正经的人,碰到事倒不一定正经。

这句话里,暗藏着一点儿信息。重点是“亲婶子”的“亲”字。小幺儿虽然喊柳氏“婶子”,但这只是对年长一辈儿又比自己父母年纪小的女性的泛称,柳氏跟小幺儿并没有亲戚关系。柳氏这么说,也不排除是小幺儿的亲婶子真有找野老儿这回事儿。所以柳氏反过来骂小幺儿的亲戚。

“亲婶子”“叔叔”“杩子盖”,都是柳氏在强调小幺儿和她的年龄差距——你才几岁!倒想占我便宜!“杩子盖”,就是马桶盖,是对儿童顶上一片头发的蔑称。小幺儿当然早过了儿童的年纪,而柳氏这么骂,是故意把他往小了说,意思是:你还没发育好呢!就来跟我扯这些!

插句题外话,这里的文字,不同版本不一样。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是:“别讨我把你头上的杩子盖似的几根屄毛挦下来!”而有的版本是:“别叫我把你头上的杩子盖揪下来!”——这种差别,可能是曹雪芹改稿时的取舍。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在这种地方也是仔细琢磨的。

柳氏骂小幺儿,小幺儿的嘴比柳氏还溜,立马回击:

这小厮且不开门,且拉着笑说:“好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我这里老等。你若忘了时,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

小幺儿虽小,嘴倒是很油。这几句里仍然有“找野老儿”的暗示,但就是不露在明面儿上——

“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半夜三更,卖酒卖油的铺子都关门了,上哪儿打酒买油去?既然不打酒,不买油,又半夜三更跑出去,说是打酒买油,那到底是干什么,就可想而知了。——虽然贾府上夜的人也喝酒赌钱,但酒应该是白天就预备好的,油铺不至于大半夜还开。

柳氏并没有“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行为,所以小幺儿只说“日后”,表示你将来也许有那时候呢。

不过,小幺儿这段话激怒柳氏,倒不在“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这种子虚乌有的地方,而在“你这一进去,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千万不要以为小幺儿是图几个杏子,这是拐着弯儿说柳氏在大观园里偷东西。小幺儿的讲话水平还体现在,他故意说错了柳氏偷的东西——柳氏本来偷的是李子,现在他说的是杏子。

这该怎么理解?也许,他是要避开柳氏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儿(偷李子),不过,也可以作更远的联想,这一点留到结尾再说。

柳氏偷李子的事儿,小幺儿怎么知道呢?——小幺儿的舅母负责看李树,“昨儿”正撞见柳氏摘李子,制止了她。小幺儿舅母晚上回到家,肯定会在家说,小幺儿也就知道了。这会儿提起来,柳氏只好气恼地解释:不是偷李子,是在李子树下赶蜜蜂儿。小幺儿说柳氏“找野老儿”,她不恼,说“偷杏子”,她就恼了。因为她没有找过野老儿,但确实偷过李子。

小幺儿和柳氏熟不熟?比较熟——小幺儿是谁,他的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是谁,柳氏都很清楚。那么,对这么一个熟悉的婶子,小幺儿是不是之前也开过男女方面的玩笑呢?不是的。——如果此前开过,这里就没法再开了,如果此前说过柳氏“找野老儿”,柳氏这回也不会再用“你岂不多得一个叔叔”来骂他。可见,这是小幺儿第一回试探着用言语骚扰柳氏。从文学上讲,一件素材往往是因为“破题儿头一遭”,才有写的必要。也正因为是第一回,小幺儿还不太好意思,表达上还藏着掖着不敢太露骨。

那么,为什么他今天就突然敢用言语骚扰这个婶子了呢?正因为,他昨儿刚刚听说柳氏偷李子的事儿——这里的“昨儿”,很可能就是指前一天,而不是泛指最近。柳氏说自己“招手赶蜜蜂儿”就是在“昨儿”。可见,小幺儿是前一天晚上刚知道柳氏偷李子的事儿。


小幺儿想骚扰柳氏的心,应该是早就有了的。但在此前,他找不出一个由头儿——虽然也听说柳五儿要进大观园,但那算不上柳氏的什么把柄儿。就在前一天晚上,他听说柳氏偷李子未遂——那肯定是怕人知道的,他就拿到了由头儿。有了这天上掉下来的由头儿,他的胆儿就肥了。

所以,这天,里面已经三次两趟传了去找柳氏,别人都去了,他却不动身,并不往外面跑。大概是怕走岔了,错失逢见柳氏的机会。他稳稳蹲在角门前,等着柳氏从这里经过,再嬉皮笑脸说出一句看似随意实则蓄谋已久的话——是青春期的骚动让他头一遭向比自己年长一二十岁的女人开了这样的口。

现在,我们再猜一猜:为什么他要柳婶子偷“杏子”给他?他稀罕杏子吗?

民间有副流传很广的对联: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须梅。

谐音是: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须媒。

小幺儿不说让柳婶子偷李子,而说让柳婶子偷杏子——“偷幸”给他呢!

02

鸳鸯:价值观的差异,靠沟通解决不了

贾赦看中了鸳鸯,但他不可能亲自去说,就让他老婆邢夫人来办这事儿。邢夫人先找到王熙凤商量——王熙凤是她儿媳,又是管事的。没想到王熙凤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免有点儿背晦,太太劝劝才是。”


鸳鸯

“不免”“有点儿”“如今上了年纪”,这些表达都是缩句可以缩掉的。一个人的讲话水平,往往体现在缩句可以缩掉的词上。没有这些词,注定是狠人,所谓“人狠话不多”。其实不是人狠,是话狠。同样的意思,话越短,就越狠——“老爷行事背晦”。

狠人说狠话,容易死得快,就像焦大,活不过三集。王熙凤是狠人,她要像焦大那样说话,就活不过前二十回。所以她需要话多一点儿,遮遮狠劲儿,在“行事”“背晦”中间加上“不免”“有点儿”,前面再戴个帽子——“如今上了年纪”,气氛就温和多了。

这叫“表达对事化”——本来是针对你,针对你这个人,现在,要努力显得不是针对人,而是针对事儿,只是巧了,事恰好发生在你身上——谁上了年纪,行事都不免有点儿背晦,老爷也是人嘛,又上了年纪——都能理解。韩愈给柳宗元写墓志铭,说他“例出为刺史”,“例贬永州司马”,“例”就是这个作用:表达对事化。不管你是谁,碰上这种事,一律会这么处理。

如果王熙凤话到这儿就停下,那还好。但人都是有情绪的,委婉客气的话说在头里,后面来劲儿了,就收不住了。王熙凤接着说她公公贾赦:“比不得年轻,做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么见人呢?”

今天有很多沟通课程,教人怎么跟别人沟通、交流。我觉得用处不大——人与人之间,难以沟通,根源不在沟通技巧,而在三观,在对事物的看法是否相容。

王熙凤,在本性上,就见不得男人这么搞。虽然她嘴里说“比不得年轻,做这些事无碍”,但她的丈夫贾琏要做这些事,能把她气死。而邢夫人乐得当家的做这事儿——只要男人高兴,她就高兴,只要一切顺着男人,自己大老婆的位子就稳。邢夫人和王熙凤在婚恋观上是极端不相容的。那么,无论有多么高明的沟通技巧,都没用。沟通技巧是为了澄清不必要的误解。但很多时候,存在的不是“误解”,是价值观上的冲突。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一节,有两个价值观极端冲突的场景,一个是王熙凤和邢夫人;另一个是金鸳鸯和平儿、袭人、鸳鸯嫂子。平庸的剧作家喜欢靠制造误解来引发冲突,很多冲突只是因为信息不对称:一个人该知道的事他不知道,不该瞒别人的事他瞒着,这就搞出一大堆乌龙,生出一大堆麻烦,看剧就是看这些麻烦。而高明的剧作家把冲突埋在价值观层面——不是我对你有什么误解,而是我和你面对这种事,从根本上态度就不一样。无论是怎样好的朋友、亲人,关系再怎么亲密,价值观的差异都不可调和。

王熙凤是个特别会说话的人,但说激动了,也难免要说出“还这么闹起来,怎么见人呢”,意思是:这还是人干的事儿吗?——根本上,还是对贾赦、邢夫人的行为反感。

而鸳鸯和袭人、平儿,没有地位上的尊卑差别,不像邢夫人是王熙凤的婆婆,王熙凤碍于尊卑必须掩饰真实看法——在邢夫人生气之后,把“老爷背晦”的评价藏起来。鸳鸯、袭人、平儿是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鸳鸯从邢夫人那儿得到了老爷想要自己的消息,心下不快,一个人到大观园里来,恰好碰见刚从王熙凤那儿得到消息的平儿。平儿见四下无人,笑着说“新姨娘来了”,惹恼了鸳鸯,“自悔失言”。

平儿是伶俐的人,行事得体,说话有分寸,在王熙凤和贾琏之间周旋还能不吃亏,怎么这时候就失言了呢?

根源还是在价值观的差别上。如果平儿这句“新姨娘来了”是对袭人说的,袭人一定不恼,就是装成恼心里也不恼。而鸳鸯是真恼,在她看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被背晦的老色鬼看中。然而,在平儿、袭人的认知里,这事儿不能算是坏事——大老爷人是老了点儿,但没关系,权力在那儿,地位在那儿,身份在那儿。


贾赦与鸳鸯

虽然平儿心里大体清楚鸳鸯看不上贾赦,未必会同意,但鸳鸯感受到的侮辱和愤怒绝不是平儿、袭人能感同身受的。——假如她们能有一半感同身受,她们就能分享鸳鸯的价值观和婚恋观。这是人与人打小的差异,恐怕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平儿对王熙凤说起鸳鸯,“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他那个主意,未必肯。也只说着瞧罢了”。——所谓“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也就是丫鬟们小时候聚在一起聊对未来的期待,她们对未来的期待主要就是对郎君的期待。鸳鸯的心思与志气,平儿不是不知道,但平儿又加了一句,“也只说着瞧罢了”,表示平儿并不相信鸳鸯的理想会永远不变。平儿是个现实主义者,在意眼前的得失,假使鸳鸯放弃了小时候的婚恋观,平儿也完全理解——人大了,认清现实,放弃幻想,都是会变的嘛。

可鸳鸯恰恰没有变。于是她红着脸向平儿冷笑道:

“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为什么鸳鸯前面要罗列上袭人、琥珀这十来个人?连走了的、死了的人都列上?她是想说,我小时候说过的话,到走了、到死了,都作数。

就事论事,鸳鸯要说的是最后一句。但那一句无论如何没有办法一开始就说出口。一开始总还是含蓄委婉的、留有余地的,但说着说着激动了,也就管不了那些了。

鸳鸯的话里有一句重要而伤感:“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鸳鸯从平儿“新姨娘来了”的玩笑里明白,她和平儿到底不是一类人;虽然是最亲密的姐妹,可是并不能分享价值观,平儿甚至不能理解自己的价值观,所以才把自己小时候殷重袒露的誓言当成蒙昧无知的玩笑。她就感慨,“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藏着的一半意思是,你们大了之后想法就不一样了,我可是从来没变过。说到这里,不能不动情,于是赶出来后面那句:“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好的台词是要赶出来的,如果不赶,直接就出来,那就不对了。

曹雪芹的高明在于,这里情绪抵达高潮之后,并没有完结,而只是个开始。——这时,袭人来了。

袭人了解原委后,说了一句看似极公道实则极藏私的话:“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真真太下作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

乍看起来,这话太公道了,能有什么藏私呢。但袭人,你去翻整部《红楼梦》,看看她有没有用“下作”形容过别人——袭人是不想在明面上得罪任何人的,哪怕对一个人反感,她也会藏着掖着,说话有所保留,而这时仅有的保留就剩“论理不该我们说”,随后就堂而皇之地骂贾赦“真真太下作了”。可见袭人的愤怒。——她是替鸳鸯愤怒吗?平儿尚且没有为鸳鸯愤怒,自私的袭人对鸳鸯的同情能超过平儿?

袭人和平儿一样,都是很愿意做姨娘的人。能做上姨娘,对她们来说,就是人生奋斗目标到头了。她们有相近的价值观,而在得知贾赦想要鸳鸯的消息后,平儿还跟鸳鸯开玩笑,一点儿都不恼,袭人为什么这么恼?

平儿的下一句话暗示了答案——

平儿对鸳鸯说:“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鸳鸯道:“什么法子?”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

王熙凤此前曾对鸳鸯开玩笑,说贾琏看上她了,要讨她当小老婆。实际上,当然没这事儿——贾琏真看上鸳鸯的话,王熙凤吃醋还来不及,玩笑就开不起来了。鸳鸯说的“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指的就是这事儿。然而,从平儿上来就想到这个“点子”来看,我们也许能猜想,贾赦恐怕对平儿动过念头——虽然仅仅是念头而已。《红楼梦》里没有明写这一点,但这未必不符合逻辑。

一是贾赦的品性,袭人骂他“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可见贾赦不能放手的女人绝对不是一个两个,而平儿作为贾赦儿媳王熙凤带来的丫鬟,贾赦恐怕不至于完全注意不到她。一旦贾赦注意到她,以平儿的长相和伶俐,恐怕贾赦就难以没有想法。但有想法归有想法,他什么也做不了,毕竟谁都知道,平儿是他儿子贾琏的人。因此,平儿在贾赦这个老色鬼的府上,才得以安全。所以平儿“教给”鸳鸯的法儿,实则是她自己的亲身经验。

能够做贾琏的小老婆而不是贾赦的,平儿深感庆幸。所以她才能笑着对鸳鸯提起这个办法。而这正是袭人愤怒的由来:在场的三个人,平儿、鸳鸯、自己,另外两个贾赦都动过歪心思,唯独对自己没有——原因也很简单,袭人没她俩长得好看。因此,袭人才忍不住骂,“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袭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算不上“平头正脸”。

袭人没有平儿、鸳鸯好看是事实。她虽然不愿意接受,但并没有怨恨平儿、鸳鸯的理由。只是,当色鬼贾赦用亲身行动来强调这一事实的时候,袭人不能不被迫面对,也就不能不愤怒。

袭人是个不甘心的人物,她虽然没有美貌,但凭着心机和藏拙俘获了王夫人的信任、宝玉的亲昵,此时已经成了准姨娘。想到这里,袭人又高兴起来,对鸳鸯笑道:

“他两个都不愿意。依我说,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就说把你已经许了宝二爷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

从这里可以看出,袭人对鸳鸯并不存在多少同情。看似出主意,实则是炫耀自己几乎到手的姨娘身份,况且是宝玉的姨娘:做宝玉的姨娘不要说比贾赦,就是比贾琏还要强得多呢!——袭人的提议是出于炫耀,而炫耀是出于愤怒后的报复。

于是,鸳鸯不能不更生气:“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来,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么遂心如意的。你们且收着些儿罢,别忒乐过了头儿!”


袭人的到来,让剧情在三人场景中又抵达高潮。这依然不是结束,曹雪芹又让第四个人物出现了:鸳鸯嫂子。平儿、袭人、鸳鸯嫂子,每一个人的出现,都不仅没能缓解鸳鸯的怒火,反倒让怒火更炽盛,这和来者是不是鸳鸯的朋友无关,只和来者能否与鸳鸯持相同的价值观有关。

鸳鸯嫂子来后,鸳鸯盛怒之下,不再藏着掖着,冷冷地问她“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她嫂子就笑了,“可是天大的喜事”,这让鸳鸯怒不可遏——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

如果之前没有见平儿、袭人,直接是鸳鸯嫂子找了她,鸳鸯还不至于这么怒不可遏。这是鸳鸯的价值观在屡屡遭到冲击后的报复性发泄。

我们可以从一个小细节——小到一个字——看出鸳鸯和她周围女性价值观的差别。这个字是“封”。

邢夫人最初找鸳鸯,是这么说的:

“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要肏鬼吊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中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

最有意思的两句是,“谁知竟被老爷看中了”,“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被一个老色鬼看中,对鸳鸯来说是极其恶心的,而邢夫人觉得这是无上的荣光。所以她说,“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用的是“封”——封侯的封。

鸳鸯骂她嫂子,“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鸳鸯嫂子脸上挂不住,但她有市侩的智慧,很懂得怎样掉转矛头,把火往平儿、袭人身上引:“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

话一出口,鸳鸯还没来得及接,平儿、袭人就坐不住了:“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了我们做小老婆?”

谈及纳妾,平儿、袭人用的字眼儿,和邢夫人如出一辙:封。不是“纳”,不是“娶”,不是“要”,而是“封”。

鸳鸯在谈到同样行为的时候,用遍了其他字,就是从来没有用过“封”:

——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

——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

——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放小老婆的!

鸳鸯说过“作小老婆”“娶大老婆”“成小老婆”“放小老婆”,就是没说过“封小老婆”。——这里的用字,体现人物的认知。没有那种认知,就没有那种表达。

不过,难道鸳鸯的字典里就没有“封”字吗?不是,鸳鸯也用过“封”:

“——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

鸳鸯用“封”,是在骂人:什么狗屁权力,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而平儿袭人说“封小老婆”,是严肃的,尽管不承认自己是小老婆,但仍然用“封”来表示小老婆在她们心目中的地位。

这正是平儿、袭人永远无法理解鸳鸯的地方。

03

戴权

《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死了,死的时候太年轻,贾蓉还只是个黉门监生,丧礼写到大牌子上,很没面子。贾珍正发愁——

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

戴权送礼,其实不需要亲自来,礼到,就行了。但他亲自来了。而且,是先派人送了礼,过了会儿,才亲自坐大轿来的。


戴权

次序很重要。如果直接带着礼来,要么是和贾府关系很近,要么是身份不怎么贵重。戴权和贾府,关系不算近,戴权又很在意自己的身份,所以先派人打前站,礼送到,随后再来,意味很不同。

领导要到哪里,得先有人打前站,把该带的东西带去,领导随后才到。沈从文《丈夫》里,有个片段可以对比:

巡官查船,看中了船妓老七,巡官当时什么也没说,前脚才离开——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传话:“大娘,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大娘说,“就来么?”“查完夜就来。”

几个细节。

第一,用的词叫“考察”。实际上就是让老七陪他睡觉。

第二,这话不能由巡官说——“我等会儿要来考察考察老七”,太不像话。指示要由陪同人员传达下去。但“考察”还得亲自“考察”。

第三,不能当时就传达,也不宜太晚。因为当时是在执行公务。要等他前脚走,后脚让跟班儿来知会大娘一声。既雷厉风行,又公私分明。

第四,“查完夜就来”——表明还是工作第一。同时也是告诉大娘,提前做好准备,他来之前,不要让老七再陪别人了。

《红楼梦》里,戴权先派人送礼,过了会儿,坐大轿来,这一前一后,派头就出来了。

贾珍赶紧招待,聊了两句,提起想给儿子捐官,戴权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一句话点中要害。

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

简短几句,非常有嚼头儿。

有没有说需要多少钱?没说。但也等于说了。因为另一位“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

为什么是“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为什么不是缺一员,也不是缺三员、五员、八员、十员?

因为,缺两员好对标,让你看看另一个是谁买走的,花了多少钱。“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是个样板,可以参考。回头无论谁想捐官,都仍然是“短了两员”。

“三百员”,是编制员额。而贾蓉捐的,实际上是候补。第五十三回说了,“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也就是说,他应该是不计入“三百员”这个数的。

另外,有意思的是,“襄阳侯的兄弟老三”。——这个“兄弟”,到底是襄阳侯的亲兄弟,还是同宗同族的兄弟,就不好说了。就像贾芹,也是贾蓉的兄弟。

“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透露两点,一是价格,一千五百两;二是方式,“送到我家里”。

“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不拘怎么样”,话很活,起码两种含义:一是,要按正常流程,他拿不到这位子;二是,要走正常价格,他拿不到这位子。“看着他爷爷的分上”,一方面是戴权显示资历,另一方面透露出,这人可能确实和襄阳侯没那么近,是远房亲戚。“胡乱应了”表示,对自己来说,不算啥事儿。至于冯胖子,“我就没工夫应他”。为什么“没工夫应”?很值得琢磨。

“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是谁?

也许跟冯紫英家有亲戚。

第十回说:“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

不能排除,“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捐”,其实就是张友士要给儿子捐官。

张友士出得起一千五百两银子吗?另一方面,候补的“龙禁尉”,就是个名头儿。贾珍就是想花钱买个面子,因此无所谓。但张友士,恐怕更想给儿子捐个能迅速回本的官,那么,戴权能提供的空缺就不匹配他的需求了。彼此照会后,戴权也就“没工夫应他”。

贾珍让人写好履历,戴权看了一眼,递给身边小厮,说:

“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

明面上,是对小厮说,其实是让贾珍听的。“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五品”,是级别,“执照”,表示认证。这意在让贾珍核对一下交易信息。“户部堂官老赵”“我拜上他”,表示这件事不是自己办的,自己是个“中间人”。

“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两重含义。一方面,你的银子,不是给我,最终是要送到户部老赵那儿的。另一方面,这银子,得由我送到户部,所以你该先送到我家。这和前面“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是一样的。“我家里”三个字,不是可有可无的。

这时,贾珍还有个问题:我该给多少钱?

但这个问题,不能直接问。

人家戴权,从头到尾都没说你该给多少钱,直接说,“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接了履历,就安排小厮“回来送与户部”了。你马上提钱,好像人家帮你办事是图这点子钱?不尊重。

所以,现在不能问。

但是呢,“回来送与户部”的“回来”,也很有意思:究竟什么时候算“回来”,还取决于贾珍的银子什么时候到位。

这时,戴权告辞——来也来过了,事也谈妥了,不告辞干吗呢?贾珍当然要象征性地留饭,但人家哪稀罕你的饭:

戴权也就告辞了。贾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因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只说:“待服满后,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节奏很重要。


虽然还没问得多少钱,但也不能立即问。要双方都若无其事,当成这事儿已经完了。人家要走,你留一下,留不住,也就只好送人走,送出门,上了轿,似乎一切都妥,没啥事了。这时候,突然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

“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

这还用问?前面已经两次含蓄表达了,送到家里。贾珍能不知道吗?当然知道。明知而故问,是因为,要问别的问题。

“我该给你多少钱?”

你总不能让别人开口,说你该给我多少钱。但直接问“您看需要多少两银子”,突兀了。所以,不问价格,而问支付方法——这就显得谦卑、委婉。

这一问,戴权接得相当高明——也是因为接过太多次了。他不是直接说“兑到我家”,也不是“一千两银子兑到我家”——因为他前面讲了嘛,银子是要到户部的(不管实际上是不是),所以,他要先讲一句:

“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

熨帖、在理,处处为人着想。之后,再缓缓补道:

“不如平准一千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

“平准一千两”,是个整数。这时候,必须得整数。如果数不整,就显得斤斤计较了。

之前的一千五百两,也是大体的整数,但不如这个更整。也幸好那个是“一千五百两”。如果那个是两千两,这边就难了:也两千,不合适——毕竟是“咱们的孩子”;一千五,也不合适——那边的数更整,显得这边不够随意;一千,和两千差距太大,让“老相与”吃亏太多。

因此,那边一千五,这边一千,钱更少,数更整,更随意,妥妥的。

虽然银子的多少是“不拘怎么样”的,但里头学问不小。

“送到我家就完了”,“就完了”表示“不是个事儿”,等于前面的“胡乱应了”。

戴权行云流水。

本文摘编自


《红楼碧看》

作者:王路

出版社: 深圳出版社

出版年: 2024-7


编辑 | 轻浊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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