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个人就是个完完全全的懒汉”|黑塞
当我们聊起疾病,话题总是显得格外沉重,心情也开始变坏——作家黑塞是个例外。尽管他被坐骨神经痛纠缠,疼痛严重影响了生活,可他的温泉疗养札记仍不乏幽默。
下文摘录了札记中的一节,在这段时间,黑塞和所有疾病缠身的人一样“完全迷失,情绪十分低落,只有病痛、只有困乏、只有无聊以及对自己的厌倦”。
病中的黑塞逐渐“堕落”,他暴饮暴食、爱上赌钱、变得懒散,他与疾病和疾病带来的恶劣情绪周旋,同时他又是疾病的体验者、观察者,在审视疾病的同时向内寻求精神的发展。
下文摘选自《聊聊疾病聊聊天》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我对整个疗养厌烦透了
回想起我初到巴登疗养那几天的乐观态度,真恨不得对着镜子伸舌头,把自己嘲弄一番。我那时因为充满希望而欣喜,对疗养充满信心,幼稚之极,当时甚至以为自己较之他人还算年轻力壮,病情也轻,痊愈的希望很大,那简直就是轻浮无知还自以为是。
最初几天里,我抱着游戏般轻松的心情对待一切,轻信巴登疗养地,以为我的坐骨神经痛没什么了不起,是可以治好的,轻信温泉、大夫、透热疗法、石英灯。天啊,幻想和希望哪儿去了,当初的我现在还剩下什么!
初到时的我,身板挺直,动作灵活,善意微笑,为自己而陶醉,手中把玩着马六甲手杖,轻松愉快踏着舞步走在那条通往底下疗养住所的路上。现在想来,我那时简直像只猴子。是的,我当时用以装饰自己而玩弄着的哲学,就像那把马六甲手杖一样的乐观哲学,那光滑无瑕疵的、能适应的、善于处事的哲学,到哪儿去了!
这把手杖现在还没有变样。疗养地的师傅昨天还建议为我那漂亮的手杖装上可恨的橡皮箍,被我一口拒绝了。但是,如果明天他再次提议,我说不定就接受了,谁知道呢?
我疼得厉害,不但走路时疼,连坐着也疼,所以从前天起我差不多都躺着。早晨从浴池出来的时候,那两小级石阶就是重担,我喘着气流着汗,抓住扶手把自己拖出水池,连把浴巾披上身的力气都没有,瘫倒在椅子里,坐上一会儿才能动作。穿拖鞋穿睡袍都是不得不做的苦事,走到硫黄泉眼,再走到电梯,从电梯口走回房间,这是一段艰难困苦疼痛而无尽头的旅程。
在这清晨的旅程中,我需要各式各样的帮助,我扶着浴池管理员,抓住门柱和每一根栏杆,摸索着墙壁,我的腿和我的背以沉重而沮丧的半游泳姿态向前移动,顾不得样子多难看,我曾注视着那位也是如此走路的老太太(这才是多久以前的事啊!),带着幽默的同情把她比为海狮。曾几何时,这轻浮的玩笑成了报应,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每当早晨坐在床沿为着弯腰拿鞋而畏惧时,每当泡过温泉浴疲惫欲死靠坐在浴室的椅子上快睡着时,我就回想起还在不久前、还在几星期前,我一起床就精力充沛做起深呼吸,缩腹挺胸,呼吸通畅,节奏均匀,把堵塞在肺里的气全都呼出。
那肯定是真的,可是我简直已经无法相信,我曾伸直膝盖、双腿笔直、脚尖点地、富有弹性地站着,我曾经能够做很低的屈膝运动以及一切美妙的体操!
当然,一开始他们就说过可能会发生这种反应,泡温泉浴很耗精力,疗养初期有些病号的病情反而会加重。我听后点了点头,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真没有料到疲惫的程度如此可怕,疼痛的程度如此激烈,又令人沮丧。八天之内,我成了一个老人,只能在屋里或花园里找个椅子坐坐,每次起立都费很大气力,根本上不了楼梯,而进出电梯也得有电梯服务员搀扶。
外界也有许多不如意的事。
苏黎世近在咫尺。几个要好的朋友就住在那儿,他们知道我生病在这儿疗养,我路过苏黎世去拜访他们时,有两位还答应来巴登探望我。但是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人来。都怪我自己幼稚得无可救药,相信他们会来,而且还因此高兴。
不,他们当然不会来,他们多忙我是知道的,他们这些可怜的烦恼的人,我知道他们从剧院、从饭馆受邀请回去后,多晚才上床,我真是笨,未曾想到这一层,像个小童似的期待着,以为人家会高兴来探望我这又病又无趣的人。
我老是预设一些极不可思议的事,期待一些极为过分的事,才刚认识一个人,对他有好感,我就立刻相信他是最好的人,而且还要求他是这样的人,如果事情不如我所想,我就从梦幻中醒了过来而十分苦恼。
就比如同住这旅馆的一位貌美年轻的女士,我同她交谈过几次,对她颇有好感。可是她谈起几本很差的消遣小说,告诉我那是她最喜欢的书时,我吓了一跳,不过我很快就告诉自己,作为专门从事文学工作又精通文事的人,我不该要求别人也有这方面的知识和判断力。我咽下这些书目,觉得自己不对,继续相信这位女士是最好最高尚的人。
而她昨天晚上在大厅那边却干了谋杀的勾当!她,这样一位适意欢快甚至还算是漂亮的女人,在我面前定不会打孩子,不会虐待动物,却当着我的面用她生疏但有力的手在钢琴上把一首18世纪的三步舞曲以一种欢快纯真的表情给强暴了,给谋杀了!
我惊愕万分,心里感到悲哀,羞得脸通红,可是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发生了多可怕的事,我完全孤独地怀着这愚蠢的感觉坐在那儿。我多渴望我穴居的孤独生活,我根本不该离开它,那里虽然满是艰难困苦,我却不必听钢琴,不必听人谈文学,不必陪坐在有教养的人身旁!
我对整个疗养、整个巴登厌烦透了。
我们旅馆多数疗养客并非初次来此,许多客人来过六次或十次,根据概率我应该会同他们一样,也就是同所有新陈代谢出问题的人一样,病情会一年比一年严重,慢慢会知道病不可能痊愈,会采取一种比较有节制的方式,就是每年来此地做一次疗养,暂时减轻一点痛苦。大夫自然不会改变他的保证,不过,那是他的职业,而我们病人外表看来也很好,给人以极佳印象,身体上归功于这儿的美食佳肴,肤色上则归功于石英灯,石英灯以十分健康的褐色装扮我们,使我们看起来精神抖擞,像在高山区度过假一样。
02
我被惰性控制住了
在这种温泉疗养懒散而松弛的氛围中,一个人的德行也会败坏。我原有几样经过几年的努力而养成的斯巴达式好习惯:做呼吸运动和体操,偏好清淡食物,这些习惯都丢失了,而且还是医生公开赞同的,我初来时喜欢观察和工作,这些兴趣也几乎消失殆尽。
我并非可惜这篇温泉疗养心理学写不好,相反,它原不是艺术品,只是一种消遣,为了每天使眼睛和手关节得到点运动。但就是这一点也被惰性打败了,我用的墨水减少了。幸好还有打败荷兰佬的记录,虽然那花了我太多的精力,但如果没有这个胜利,我就真的得确认自己的堕落和腐败了。
在好些事情上,我还真的不得不这么认为。最主要的是我被一种惰性、一种恶劣情绪引起的懒散控制住了,这使得我不想做任何有益处的事,特别是体能上得费气力的事,即使费力很少,我都不愿意动。连小小散一下步我都懒得去,吃过饭、泡过温泉、理疗后,我就几小时几小时地躺在床上或躺椅上,至于精神状态怎么样,以后定可以从这篇可笑的随笔中清清楚楚看出来,这是我用剩余的一点儿责任感,时不时让自己苦恼一小时写的。除此之外,我整个人就是个完完全全的懒汉,只有惰性、无聊和睡意。
我还得承认一件更为可耻的事。我不工作、不思考,几乎不读书,精神上肉体上完全堕落,这已够糟了,可是还有更糟的事。我开始陷入疗养客生活里肤浅、愚蠢、死气沉沉、寡廉鲜耻的一面了。
比如,午餐时,我把那些美味佳肴都吃了,不只是为了好玩跟着人家吃,而且保持着高人一等或至少是讽刺的心态,不是那样,而是每日两餐狼吞虎咽,把菜单上精美丰盛的食品一扫而光,虽然一点也不饿,却像肥胖讨厌的资产阶级那样、像无聊的人那样,忍不住成为饕餮,狂啖大嚼,晚餐时还常喝点葡萄酒,睡前又喝一小瓶啤酒,而我原已有二十年不喝啤酒了。
初时,我喝它是为了帮助睡觉,这是他们这儿推荐的,可是现在我却因习惯也因贪嘴而喝了。一个人学坏事和蠢事学得那么快,那么容易就变为一条懒狗、一头肥猪,真叫人不敢相信!
但是我染恶习的本事还不止于吃喝、不止于无所事事和睡懒觉。我精神上的娇惯和懒散不亚于肉体上的。我从不认为可能的事现在发生了:
我回避一切费力、崎岖、危险的途径,不只在精神上,而且还自动投入那些乏味、反常、愚蠢的表面华丽内容贫乏的娱乐中,而那是我一向唯恐避之不及且极为厌恶的。我有时看不起资产阶级和城市人,批评我们的时代和文明,就是因为这种现象的存在。
如今我的水平和一般疗养客差不多,对某些消遣我不但不回避不厌恶,还自动找去跟着玩。我看,过不了多久,我连疗养旅客的名单也会拿来阅读(阅读旅客名单也是病人的一项娱乐,这是我最无法理解的事),会整个下午同米勒太太聊她的风湿,聊有哪些草药可以治风湿,还会把一些新娘新郎或甜菜人明信片寄给朋友们。
我曾长时间小心翼翼避开此地的音乐会,现在却经常去了,像其他疗养客一样坐在那里,听着流行音乐从我面前流过,带着一种适意的感觉,听着、感觉着一段时间跟着流逝,时间,我们疗养客有的是。
偶尔,音乐本身也令我喜爱着迷,那纯粹是出色的乐器演奏给感官带来的快感,乐曲的性质和内容都进不了我的意识。对于肤浅的音乐我向来十分反感,连乐谱手稿和演奏方式我都讨厌,如今我可以毫不难受地听到结束。
我一刻钟,有时半小时,姿势很差人又疲乏地坐在一大群人中间,像他们一样听任时间流逝,像他们一样做出无聊的表情,像他们一样有时无意间抓抓脖子,把下巴靠在手杖上,或者打哈欠。只有短暂的几次瞬间,我的灵魂会像荒原上的野兽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笼里那样,猛然抽搐一下,似受惊、似反抗,可是很快就又打起盹来,于是继续睡、继续梦,无意识地,不带着自我,因为我一坐上这音乐会的椅子就同自我分离了。
现在,当我自己完完全全成了群众的一分子、一个普通的疗养客、一个无趣又老是疲乏的小市民时,我才感觉到,在这随笔第一页我装腔作势把自己当作有正常思考方式的正常人,是多么可笑、多么轻率。当时这么做有着讽刺意味,现在,当我真正属于这标准的世界,失去灵魂坐在大厅里吞咽着流行音乐,就像人家喝着茶或皮尔森啤酒那样,我才又感到我对这世界的痛恨有多深、多真切。
因为现在我恨的、鄙视的、嘲讽的是这世界中的我,再也不是其他的什么了。
不,同这世界结盟,从属于它、在它那儿表现自己的价值、自我感觉良好,这可不是我要的,是不能容忍的,对于我所熟知并且有幸得以参与的好的、神圣的事物和观念,这是罪孽。目前我情绪坏到这种程度,纯粹就是因为我在这一点上负了罪,我与这尘世结了盟约,接受了它!然而,我逗留在这罪恶中不思改变,惰性比我的洞察力更强大,闷塞而肥胖的肚子比柔弱多愁的灵魂更有力。
现在我有时也参与疗养客之间的聊天,饭后在走廊上我们随便聊,大家对政治和货币状况、对天气和疗养、对生活艺术和家庭烦恼,意见一致。年轻人需要权威的管束,让他们偶尔碰点钉子吃点苦头不是坏事,还有许多类似的看法,肚子里装满了佳肴,对这些我想都不想就全同意了。偶尔灵魂抽搐起来,嘴里的话就变得苦涩,于是我不得不立刻不顾一切地跑开,去寻找孤独(它在这儿是多难找到啊),可是,总的说来,精神上我也负罪了,参与愚蠢无聊的闲话,懒惰而不假思索地对什么都同意。
我在这里还习惯以电影作为消遣。已有好几个晚上消磨在电影院里,第一次进电影院是为了想一个人待着,不必听人说话,还为了逃避荷兰人的魔咒,而第二次进去则已是去轻松一下,为了过一过消遣的瘾了(以前我的字典里没有“消遣”这个词,而现在我已习于用它了!)。
我去了好几回,因为影像悦目、受了诱惑而变得感觉迟钝,居然容忍自己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伪剧假艺术,听那可怕的配乐,不但如此,我还忍受了电影院里对身体和心灵都有害的气氛。我开始忍受一切,吞咽下一切,包括最蠢最丑的事物。
我在电影院一坐坐上几小时看一部电影,看女皇、剧院、马戏、教堂,看古罗马斗士和狮子、圣徒与太监,我容忍了他们为了可笑的目的把最高价值和标志全拿出来,王位和权杖、法服和光环、十字架和帝国之球,还有人类灵魂各式各样的状况和能力,以及上百的人和动物,都为此被放在橱窗里展示,而这些原本华丽的夸示又被没完没了无可救药的解说词弄得一无是处,被坏编剧毒杀,被没心没肺没头脑的观众(包括我在内)弄得全无品位,变成游行会。
好些时候实在受不了,我多次想起身走掉,可是,坐骨神经痛的人可没那么容易说走就走,于是我留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完,我猜,明后天我仍会到那儿去。
如果不承认看电影也能看到点好东西,那就有失公允了,我看过一位法国杂耍演员的表演,他真是位幽默大师,他想到的点子比大多数作家要好。
我埋怨的、令我恼怒厌恶的,不是电影院,而是我自己这个看电影的人。有谁强迫我去忍受那可怕的音乐,听那愚蠢的解说词,听群众,我那些更加无辜的弟兄的高呼狂叫?在那部大片里,我看着十几头雄伟威风的狮子,在两分钟内被杀害,成为僵硬的尸体,被人在沙地上拖曳着,听着一半的观众对这残忍悲伤的场面开怀大笑!
是不是这儿的温泉里有什么东西,比如某种盐、某种酸、某种碱,把人都变成一个样了?使得他们无法靠近一切高贵的、高尚的、有价值的事物,而对一切低下的、凡俗的事物则大开绿灯。我呢?我屈服了,觉得很羞惭,发誓回到我的独居生活后要好好完成几个心愿。
03
赌博带来刺激体验
这还不是全部新染上的道德堕落和恶习。我还学会了赌博,常紧张而兴致勃勃地在绿桌子旁下赌注,也玩老虎机,可惜因为钱不多,不能真赌,不过能拿出多少我就赌多少,有两次运气不坏,玩了一小时,最后只输了一两个瑞郎。
这样玩自然体验不到赌的真正滋味,不过我总算也尝了这禁果,我得承认,我玩得真快活,并且不像我听音乐、与人聊天、看狮子被害那样觉得良心不安,反而觉得这里面那么点被责骂耻笑、那么点反资产阶级的东西很适合我的口味,不能把赌注下大一点,真是十分遗憾。
赌博令我激动的原因大约是这样:
我先在绿色桌旁站一会儿,看着桌上一格格的数字,仔细听转轮盘人发出的声音。他喊出轮盘上小球选出的数字,这数字一秒钟前还和其他数字一样笨拙而不为人知,现在它容光焕发出现在转轮盘人的声音中、在它滚入的小孔里、在听众的耳朵里。4、6,或者3,数字喊出来后,它就不但在我耳里和意识里、不但在圆锥形的滚道上,而且也在赌桌上意气风发地展现英姿。
如果转出的数字是7,那么有几秒钟长的时间,在属于它的绿色格子上,这个僵死的黑色号码7就会光芒四射,使得其他数字相形失色,因为其他数字仅仅是可能性,只有它转变成功了,只有它是现实。等待着可能性成为现实,参与这个过程,这大概就是赌博的灵魂。
我看了、听了几分钟便开始被吸引住,可爱而激动的时刻到来了:
喊出来的是6,我一点也不惊愕,这数字来得正对,那么自然真实,好像是我在期待它的来到,好像是我呼叫它出来,是我把它做出来,是我创造了它。从这一刻起,我就参与了赌博,追踪着命运,和偶然成了朋友,我必须承认,这是种令人极为愉快的感觉,这也就是赌博吸引人的精髓所在。
我听见7,再听见1,又听见8,这些数字不令我惊讶不令我失望,相信我等待的正是它,于是接头成功,我可以把自己交给它了。现在我盯住绿色桌面,看着那些数字,被其中一个(或两个)吸引住,听到它轻轻呼叫,见它轻轻招手,于是用我的瑞郎在这个数字上下注。如果出来的不是它,我并不失望,仍然被吸引住,我可以等,我的6或9一定会出来,等了一两次,它真的来了。
赢钱的一刻真是美妙。你呼叫了命运,把自己交给了它,你相信自己与伟大的奥秘有了联系,有种与它为盟为友的预感,而这果真不假,事情已得证实,奇迹出现,预感成真,万能的幸运之球选中了你的数字,转轮盘的人喊出这个数,庄家老远抛过一把闪亮的银币给你。
这真是美妙无比,这是一种纯粹的快乐,而这与钱的关系不大,我所赢的钱一个子也没存下,赌博把它吞个精光。然而赌赢时的美妙时刻,那种发自内心的童稚的满足感,此刻仍然毫不减其光彩,和当时一样可贵,每一次都是挂得满满的圣诞树,每一次都是奇迹,每一次都是节日,而且是灵魂的节日,是对生命里最深处本能的认可和提升。
当然,我们可以在一种更高的层面上,以一种更高尚、更细致的形式体验这种奇妙的快乐:
对生命的深刻认识的闪光时刻、内心得着胜利的时刻,特别是创造力喷涌的时刻、发现的时刻、思想突然闪亮的时刻、艺术家摸索到合适的表达形式的时刻,所有这些高层领域里的体验和赌赢时的体验很接近,就如物和像一样。但是,即使是幸运的人、有福的人,要经历到那种高贵的神性时刻也是多么不容易,在我们这些疲惫的后生之辈心中何时又能升起能够与儿时那种强烈美妙的欢乐相比的满意、予人以满足的快乐感!
赌徒追逐的正是这样一种快乐的体验,虽然表面上他想的是赢钱。他追逐的其实是我们平淡生活中难得一见的欢愉的极乐鸟,赌徒目光中那种热烈的向往是对着它来的。
运气时而会离开,只有片刻的时间内我能和它同在,好像自己就在滚动的小球里,赢了,一种美妙激动的感觉流过我全身,使我战栗。顶点被跨过了。
我口袋里装着一大把赢来的银币,继续下注,逐渐变得没有什么把握,跳出来的数字有1,有4,这令我惊愕,它们仇视我、取笑我。现在我感到不安、感到害怕了,对一些我没有预感的数字下注,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下注单数还是双数,但仍然不由自主地玩下去,直到赌本输光为止。
就在赌的过程中,并非后来,我已感受到比喻的深刻性,我在赌博中见到生命的真相,生命的运行如同赌博,不可知的、不受理智约束的预感把最强有力的魔力赐给我们,它释放出最大的力量,而当直觉减弱的时候,批判和理智就参与工作,洗涤抗争一阵子,最后该发生的就发生了,完全没有我们的参与,完全不顾及我们。
当赌徒跨越了顶点,他的直觉逐渐减弱的时候,当再也没有直觉、没有深深的信仰能力领着他的时候,他就和一个人遇到生命中的重大问题而不知所措时完全一样,不安静等待、不把眼睛闭上,而是拼命计算、拼命扑腾、过度依赖理智解决问题,这时的所做一定是错的。
绿色轮盘赌桌上最有把握的一项游戏规则是:
如果你见一个赌友已疲乏,又屡遭坏运,他一下子连续几次下注某个数,又一下子连续几次下注另一个数,最终却撤出了这个阵地,那么你就选他一直围攻不下而愠然罢手的那个数,这个数肯定会出来的。
04
赌博让人忽视精神上的锻炼
赌钱的事和疗养地的其他娱乐消遣完全不同,绿色桌旁没人看书聊天,没人像在音乐会或公园里那样织毛袜,没人打哈欠抓脖子,风湿病人甚至不坐下,是的,他们站着,长时间勇敢地苦苦站着,用他们平时小心翼翼保护着的腿站着。
赌场里没有人说笑话,没有人谈论病情或庞加莱,也几乎没有人笑。围着赌桌观看的人群神情严肃,说话声音放得很低,报数员的声音郑重低沉,银币在绿色桌上轻轻相撞发出的声音也很低沉,在我眼里,赌场里这种肃穆庄严的氛围,使得赌博较之其他娱乐有无可比拟的优点,其他娱乐活动中,人们总是那么吵闹,那么粗俗,那么纵情。而赌场里却弥漫着隆重的节日氛围,客人踏进赌场像踏进教堂,一个个都很拘泥很安静,他们只敢低声说话,虔诚地仰望着那穿燕尾服的先生,他的举止堪称典范,他不代表个人,而代表一种职位、一种头衔。
这节日氛围和美好舒适的庄严肃穆之所以存在,一定有其心理学上的缘由,但我无法在此就这一点展开探讨,我老早已不存幻想,不再以为我的温泉疗养心理学除了探讨我本人的心理,还能有其他作为。
我猜想,赌场里那种充满庄严虔诚、近乎神圣的景仰的气氛,它的来源其实很简单,这儿涉及的不是音乐、戏剧或其他无关紧要的事,而是钱,是人们认为最重要、最神圣也是人们最喜爱的东西。不过,我不打算在此讨论,这不是我要谈的问题。我只想指出,赌场里弥漫的气氛带着一定的崇敬成分,而这在其他民间玩乐中是找不到的。
电影院里,观众会毫不犹豫地以语言或其他方式表达他们的喜怒,在这儿,甚至表演者本人,也就是赌徒,即使在最激动、最有理由表现感情的时候,在输钱或赢钱的时刻也深感必须表现出风度和尊严。我见过有人平时打扑克输了两毛钱就面红耳赤,破口大骂,而他们在这儿输了百倍以上时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其实我不该这么说,因为他们的眼皮眨得很厉害,但他们不作声,不说脏话滋扰周围的人。
虽然赌博这事看来对人有益处,我对它也有好感,不过我也思考过它的另一面,事实上,我亲身经历了它阴暗的那一面。
国民经济学家常满口仁义道德反对赌博,他们的理由在我看来实属无关紧要。他们认为,赌博的人赢的时候钱来得容易,因而便有可能看轻工作的神圣性;再则,他们有输掉全部家当的危险;第三,他们常见圆球和银币在桌上滚动,久而久之,便可能失去市民经济道德的基本概念,即对钱无条件的尊重。
这些说法当然都没有错,不过我认为事情并不那么严重。在我这心理学者看来,心灵病痛很深的人,如果一下子失去他的钱财,一下子动摇了他对钱的神圣性的信仰,这对他绝非不幸,反而是他唯一有效的救赎。
我还认为,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喜好瞬间的游戏、对偶然性持开放态度、信托命运,这些与对金钱和工作的崇拜相反,是值得我们追求的,也是我们过于缺乏的。
在我看来,赌博的缺点、使得赌博最终会成为罪恶的,纯粹是灵魂方面的事。据我个人十分愉快的经验看,每天有二十分钟消磨在轮盘边上,放松自己,让自己沉浸在赌场里似真非真的氛围中,是很令人振奋的。这会使一个无聊、疲惫而且空荡荡的灵魂神清气爽,是我试过的最好的清凉剂。
缺点在于(赌博的缺点和令人舒服的酒精的缺点相同),赌博时,那种舒服的激励鼓舞来自外界,而且是纯机械性和物质性的,这样危险性就很大,因为信赖这种行之有效的振奋机制,人就会疏忽自己精神上的锻炼,最终会失去精神的活跃性。
如果只让轮盘机械地把我们带动起来,而不经由思考、梦想、幻想和沉思使灵魂活跃,那就如同我们又洗温泉浴又让师傅按摩,自己却不主动锻炼身体,也不做运动。电影使人兴奋的机制与此相同,都是骗局,它纯粹以物质喂养眼睛,而不让眼睛本身参与艺术性的工作,去发现、去挑选、去捕捉美丽和有趣的事物。
我们的身体除了按摩,还需要锻炼,同样,我们的灵魂除了赌博和其他那些刺激(或无需它们),更加需要主动做点事,有自己的贡献。所以说,任何一种能使灵魂活跃的锻炼都比赌博好上百倍,比如:紧张而严格认真地练习思考和记忆、闭目回忆见过的事物、夜晚重温一遍白天的作息、自由联想、自由幻想。
我加上的这些话,是想说给为民众着想的朋友听的,或许也为了纠正我刚才门外汉般所做的暗示,因为在这方面,在纯粹心灵的体验和教育方面,我不是门外汉,而是个真正的老手,一个过于老到的专家。
05
灵活对待情绪
我又离题太远了,看来这篇散记就是逃不了这种命运,它没有能力把一个问题从头到尾写清楚,而是把一连串的想法缀在一起,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我想,这或许也是温泉疗养客心理学的一部分吧!
为了替赌博唱赞歌,我跑题跑得很远,离开了我那不愉快的话题,我很想继续把赞歌唱下去,因为回到主题去对我是件难堪的事。可是,该做的事还得做。
让我们回过来谈疗养客黑塞吧,让我们再来观察这位变得好逸恶劳的先生,他年岁不轻,看起来很疲惫,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走路一瘸一拐的。这个人引不起我们的好感,我们不喜欢他,我们不会愿他长命百岁,更不希望他长生不老,他的生活不足以成楷模,也乏善可陈。如果有一天他从舞台上消失,我们也不反对,反正他扮演的早已不是令人愉快的角色了。假若有天早晨,他因为太疲倦了而滑进水里,再也起不来,我们也不会感到痛惜。
我们对上面所说的黑塞如此不感兴趣,这是因为我们所谈论的是他目前扮演的角色,他暂时所处的状态。他的情况会改变,用一种新眼光看待他,他就完全不同了,我们不该无视这种永远存在的可能性。这种多次被经历过的奇迹随时会出现。
我们对疗养客黑塞摇头叹息,眼看他就要沉沦毁灭,不过不要忘记,我们所理解的毁灭不是指肉体的消失,我们只能在转化这一层意义上理解毁灭,因为信仰神、信仰一体性是我们一切思想的基础和土壤,也是我们心理学的根基,而经由恩典和认识之途径,即使在最灰心丧气的情况下,一体性也还是能够完全复原的。
只要能够踏出一步,即使是踏经死亡的一步,就没有一个病人不能痊愈、不能恢复生命力。同样,只要踏出一步,即使是经由断头台的一步,就没有一个罪人不变清白、恢复神性。一个人,就算他再忧伤、再越轨,表面上再无价值,只要恩典向他招手,他就能够即刻重生而成为一个快乐的孩子。
写作以及阅读这篇散记时,但愿我的这一信仰、这一知识永不会被忘却。如果作者本人不是始终心知肚明,知道一体性的存在,确知它是不可磨灭的,它会在另一边起平衡作用,那么他真的不知道何来勇气、资格和胆量去面对他的批评和情绪、他的悲观和心理学。相反的,我暴露越多、走得越远、批评得越彻底,我对待情绪的态度越灵活、越听从它指挥,那么另一边的和解之光就更明亮。
如果没有这无限的、一直起伏变动着的调整,我何来勇气,去说一个字、做一次判断,去感受和表达爱与恨,我又何来勇气生活?我连一个钟头也活不下去。
本文摘编自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译者:谢莹莹 / 欧凡
出品方:世纪文景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2024-6
编辑 | 刘洁
配图 | 《献给爱妻的歌》《寂静人生》
主编 | 魏冰心
知识 | 思想 凤 凰 读 书 文学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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