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生死渴望与极致的艺术美
三岛由纪夫是日本文坛的异类。作为日本战后的文学大师,他有10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36部被搬上舞台,7部得过各种文学奖,并二度入围诺贝尔文学奖。日本文学评论家千叶宣一曾将三岛与普鲁斯特、乔伊斯和托马斯·曼一起,并称为20世纪四大作家。但在1970年,三岛却令人震惊地因为极端右翼意识而自杀。对三岛这个思想上谬误多端而文学上又成就巨大的复杂人物,多年来文学研究者一直从各个角度、包括从精神病学的角度进行研究。纵观三岛的生平与创作,实际上这位外表强悍甚至有些暴烈的魔鬼般的文学天才,终其一生都在努力摆脱肉体的自卑感与精神的隔绝感,并在对生的渴望与死的憧憬中成就艺术之美。以下试作评述。
三岛由纪夫热衷于锻炼身体。在他的随笔中,洋溢着参加体育运动的喜悦。可以说,三岛通过体育运动,实现了他的“艺术与新生”。
1946年的夏天,日本某周刊杂志刊登了一张早稻田大学开设健身课的照片,并配文评论:谁都能锻炼成这样的身体。三岛看到后,就以病人尝试新药的心情给编辑部打电话,于是,编辑部就给他介绍了早稻田大学的玉利斋教练。在日活酒店初次见面的时候,玉利让三岛看他衬衫里面抽动的胸肌,并对三岛说: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的。三岛觉得这句话很给力,于是就开始参加锻炼。
在此之前,三岛曾经尝试过马术训练,并在自家院子里做了个单杠,经常将身体悬挂在上面,但是,这对他提升身体素质似乎无济于事。三岛的少年时代被“强烈的肉体自卑感”所困扰,普通的少年都会走到室外,在太阳的照射下忘我地玩耍,但三岛却与一般少年的日常生活完全脱离。由于胃口差,三岛身体消瘦,并整天闷在屋子里。三岛由祖母带大,祖母为了照顾他体弱多病的身体,并为了避免让他遇到麻烦事,就禁止他与附近的男孩子们一起游玩,陪他游玩的只有她选定的三个女孩子。
运动赋予他活力,给他的肉体和精神带来了变革。在开始健身的第四个月,三岛遇到原海军的体操教官铃木智雄,并开始去“自由之丘”健身房练习。铃木的性格阳光、活泼,反对健身理念中的清规戒律。三岛立刻被他吸引,成了他的弟子。对铃木倡导的“在生活中融入体育”这一口号,三岛十分信奉并广为宣传。
经过半年的健身,三岛的身体已经到了裸露在众人面前也不感到胆怯的程度。一年之后,三岛对自己的身体已充满自信。接着,三岛去专业的健身房练习拳击,而且拳击水平很快名列前茅,但由于觉得体力有限,三岛在一年后停止拳击练习,开始学习剑道。剑道很适合三岛,他甚至觉得这是命运的引导。三岛身体与精神状态的变化对他的创作发生了正面影响,这期间,他写下了《金阁寺》(1956年),并获得第八次读卖文学奖。
三岛由纪夫在随笔《拳击与小说》(1957年)中说:从身体羸弱的少年时代开始,他就从生命、活力、能量、夏天的阳光中被决定性地、或者说宿命性地隔开了。这时期,三岛参加健身、拳击,办刊物,生活态度积极向上,精神面貌与之前有很大不同。
三岛从战前的学生时代就开始写小说,战后,他得到川端康成的知遇,将《烟草》发表在《人间》杂志,从此登上文坛。1949年,三岛写下长篇小说《假面的告白》。由于该作品的成功,三岛被视为日本战后文坛的旗手。精明的三岛知道作家的“告白”是作家通向文坛的成功之路,于是也采取这种方式,但他没有采用日本著名作家岛崎藤村式的告白,而是在“告白”前冠以“假面”这两个字。这是有良苦用心的。像三岛这样的接受了近代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艺术家,不可能毫无伪饰地将自己内心的阴暗面进行告白,但戴上假面之后,原本基于事实的告白就成了虚构。这是三岛经过周密考量以后想出的高超策略。让人感到惊讶的是,这根本不像一个24岁的青年的做派。
日本文艺评论家、剧作家福田恒存在评析关于《假面的告白》的文章中,指出作者是“丰饶的贫瘠”。三岛精心设计的“假面”实际上是他从体弱多病的少年时代就开始具有对肉体的自卑感与脱离阳光与邻人的隔绝感的佐证。直到创作《金阁寺》为止,三岛一直在将自己强烈的自卑感转化为文学创作上的能量,同时由于戴上了假面具,他的人设也几乎臻于完美。
在三岛生前与其交往密切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荣誉教授、世界知名的日本学家、翻译家、作家唐纳德·基恩曾找机会向三岛确认过,《假面的告白》叙述的几乎都是真人真事。
肉体的自卑感是促使三岛创作这部小说的动因。这部小说中隐藏着三岛文学的秘密,就是克服肉体的自卑感,再者,三岛少年时代在与夏日阳光与男孩子们“隔绝”的环境中形成的特殊的性取向,也决定了这部小说的基调。
三岛在《假面的告白》中写道:“人生就像是舞台,每个人都会这样说。但像我这样,从少年时期即将结束时起就一直被这种想法所桎梏的人恐怕为数不多。虽然我已经明确意识到这一点,但毕竟人生经验尚浅,思想单纯,尽管内心的某个角落怀疑其他人的人生不应该是以我的这种方式出发,但还是有七分相信,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开始自己的人生的。我乐观地相信,只要想办法完成表演,一切就会落幕。我早夭的假说也是建立在这一想法基础上的。”
因为肉体的虚弱及经历过战争,主人公幻想着自己会夭折,于是就觉得人生是一个舞台。但在已经无法期待夭折的战后,这一想法自然就应该否定。一方面是要对夭折进行否定,一方面是要按照从日本一度被禁的《叶隐》那里学到的伦理道德生活,这是三岛的悖论。结果,三岛在战后没有选择符合社会主流的生存之道,而是选择戴上假面具,并作为自我防御的有力武器。
在写作《金阁寺》之前,三岛已发表了大量的小说、戏曲、评论。《金阁寺》是一部赌上三岛野心并达到创作顶峰的杰作,具有深刻的象征性,一出版就受到高度赞扬,并获得读卖文学奖,成为三岛的代表作品,之后又被翻译到多个国家。三岛在30岁的年纪就取得如此之高的成就,简直令人惊愕。
总之,三岛的精神成长与日本战后民主主义社会的发展背道而驰,他想从正面创造艺术的美,却撞上世界上最黑暗的思想;只有当他开始参加体育活动的时候,才在肉体的自我改造中找到自信,逐渐消除了自卑感与隔绝感。
三岛对创作不断进行探索。继《金阁寺》以后,三岛创作了长篇小说《镜子之家》。尽管他对该创作几乎倾注了全部精力,但仍然以失败告终,在批评家中声誉不好。此后,三岛突然出版中篇小说《忧国》(1961年)。《忧国》赞美了因受“二二六”事件牵连而死去的一对青年军官夫妇。主人公武山中尉夫妇英俊、美丽,他们深深地相爱,最后坚守着对理想的信念死去。这部作品在五年后被拍成电影,由三岛自己扮演主人公。
如前所述,由于自童年时代起就具有的自卑感与隔绝感,作为补偿,三岛对生的欲求,首先通过突出男性的肉体美来表现。三岛认为男性的健美体魄与阳刚之气是活力、进取、英雄精神的体现,因此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这样的男性形象;但与此同时,三岛的作品也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只不过对三岛来说,死不代表恐惧,而是美丽而令人神往的对象。死亡意象是三岛美学的重要内核,它与青春活力交融在一起,散发出一种魅惑而又惊悚的气息。
日本文学评论家长谷川泉曾说过:头脑聪敏、才华横溢的三岛由纪夫,作为一个作家,不可否认他很有成就,但作为一个社会人,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起的作用并非积极,而是相反。这是中肯之言。三岛的作品精华与糟粕共存,之所以能赢得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众多读者,主要是因其作品具有精湛高超的艺术造诣与奇异迷人的美感。然而,三岛的才情与学识即使再出色,也难以弥补他人格的缺陷。如果三岛在创作《丰饶之海》以后能够重塑自我、重新出发,那么,他的创作与人生或将开创新的局面。
原载《文艺报》2021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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